第十五章 宿梦惊鸿离别殇 轻罗薄衾铁焰凉(四)
不多时,程璧托着干净的衣裙站在门外,唤道,“纪姑娘,我能进去吗?”
纪晓芙红着一双眼打开门,见是她,微微一笑,“进来吧。”
程璧略点点头,走进屋内,将手上衣物搁在桌上,道,“左使让我给你拿来新衣物,纪姑娘尽快换上吧,”说完就再无多余一句,转身要走,被纪晓芙轻轻唤住,“程璧,你等一下。”
程璧面上仍是一丝表情也无,回身道,“纪姑娘还有什么事?”
纪晓芙轻叹口气,开口道,“一路以来,你都不曾多与我说话,可是烦我?”
程璧抬眼看她,淡淡道,“纪姑娘多想了,程璧对人一贯如此。”
纪晓芙摇头轻笑,自桌上拿起一只杯子,斟满茶汤后递给程璧,“我知道你的心意。”
程璧接过茶盏,疑惑地看向纪晓芙。
纪晓芙轻声道,“我很羡慕你。”
“羡慕我?”程璧突然失笑,那笑容极美艳,眼角下的朱红痣分外令人心动。
纪晓芙笑笑不答,神色温和,好似一场大恸之后,一切都恢复了清明,喷涌的伤痛已经发泄殆尽,只留一地微不足道的情绪。
程璧微微皱眉,突然道,“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走,只是非走不可吗?”
纪晓芙笑了,程璧的心事,她都看在眼里,她二人都是女子,本该多有照应,可一路以来她却分外与她疏离,还不及裴萧跟她说话多,她知道这份冷漠里藏着克制的深情,于是也从不强求。
“非走不可,也多谢你,往后愿你们平安,”纪晓芙垂下视线道。
程璧突然变了脸色,将茶盏重重地搁回桌面,冷声道,“谢我什么?谢我成全吗?我何曾成全,你未免把左使对你的情意看的太轻了,既下定决心要走,就不要顾忌许多,你这一番话是要托付我吗?我也没有那个好福气承你的情,只盼你走了便不要后悔!”
纪晓芙被程璧一番指责说的一愣,想必是程璧误会了,只当是她要将杨逍托付给她,这般虚情假意之事怎可做得,且不论杨逍的感情不是物件,她的心意更不是能相托与人的。
纪晓芙淡笑道,“你可能误会了,我并无此意,只是多谢你一路照应。”
程璧点点头,冷着脸推门而出,纪晓芙不禁无奈,跟着他的人,连性子都跟他相似。
桶里的热水蒸腾着雾气,不知是三伏天里的一块寒冰,还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滴热泪,纪晓芙已经无知无觉。周身泛上暖意,温柔包裹了一天的歇斯底里,纪晓芙仰面沉入水中,细细密密的温热拢上头顶,像母亲的羊水一般,奉献着世间所有的爱意,闭上眼,纪晓芙觉得连指尖都失去了触觉,漂浮在无垠的星海。
突然一只有力的双手攀上纪晓芙的胳臂,猛然将她拽出了水面,纪晓芙惊讶地睁开眼,正对上杨逍一双淬着冷意和怒火的眸子。
“你,”纪晓芙神思未归,一脸迷茫。
杨逍冷着脸,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懵懂天真,对自己所行毫无知觉的少女,不免带上了几分恼意,“你这是做什么?既然答应让你走了,怎么这时想不开?”
纪晓芙一愣,忽的叹笑,知他误解了,便道,“我没有想不开,我就是累了。”
杨逍抿唇不语别过身去,松了神情,转头看向桌面,见纪晓芙头上的芙蓉簪正静静搁在上面,心中又是微微刺痛。杨逍低头看了看自己虎口处的狭长伤口,开口道,“水已经不热了,当心着凉,披了衣服出来罢。”
纪晓芙心中叹气,从水中站起,取过程璧送来的衣服换上,湿漉漉的头发胡乱的披在肩上,杨逍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了,才转回身去,见纪晓芙沐浴后粉露含娇的面庞,不禁又心驰神往,忍不住道,“你现在倒是不避讳。”
纪晓芙淡笑,“我知道你不会乱来,尤其在此刻。”
杨逍眼神一痛,移开视线,闷声道,“你现在又信得过我了?”
“杨逍,”纪晓芙皱眉。
“我知道,你不是恨我,也知道你我若无外力影响,自是能做一对佳偶,我有这个信心,”杨逍无奈轻笑,“只是世间哪有如若,我不逼你,你放心。”
纪晓芙听后默然不语。
杨逍叹口气,自怀中摸出一块玄铁令牌,铁牌子泛着银色冷光,上有一个红色的火焰形状,浮雕于正面,周围滚了一圈金色细边,底下系着一道黑色丝线珠玉穗子。
杨逍将令牌塞到纪晓芙手中,令牌温热,她的手却冰凉,杨逍五指包住纪晓芙的手指,将令牌整个压进她的手心,低声道,“这是我明教的铁焰令,见令如见我,日后如遇到难事,或是你改变主意了,我随时为你付出一切,不计代价。”
纪晓芙摩挲着令牌,抽不出手,杨逍握的很紧,神情小心翼翼到像是把一颗心献上,还怕她会拒绝,纪晓芙苦笑,心道,我竟然让这样一个人为我做到如此地步,不知是他之苦,还是我之福。她点点头,捏了牌子。
纪晓芙把令牌收进怀里,抬眸看去,见杨逍神情凝重,怔了半晌后下了决心,“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我此去,你不准找我,也不准来打探我的消息,我们不要再见面了,”纪晓芙说完,泪光盈盈涌上眼眶。
杨逍楞了楞,想扯出一个笑,却没能成功,喉头几滚,还是应了她。
“好。”
我还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,只要你开口,便是粉身碎骨,也不愿你为难。
两人默然几许,杨逍开口道,“你好好歇一晚,既然要回去,也不能就这样回去。”
纪晓芙不解,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,杨逍笑笑,“没事,我自会帮你料理,你睡吧。”
杨逍出了纪晓芙屋门,将裴萧叫入房中。
“裴萧,明日纪姑娘走了,随我去趟神剑门,取个东西,”杨逍立于窗前,轩窗半开正对着纪晓芙的屋门,一盏烛火映在杨逍背后,描出一个清寂的轮廓。
裴萧在他身后,不解道,“神剑门?”
神剑门座于大都,掌门牧灵运是个怪人,这人素来不愿与各派结交,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曾与人结怨,当真是不知所欲不知所求。名门正派眼里,他牧灵运从不应各种武林拜帖,所有登门造访都拒之门外,虽不是邪教,也如邪教一般可恶,架子端的比明教都高。而明教眼里,他又从不愿与之为伍,遇见了明教中人,也是冷眼冷语争锋相对,这种摆明了要与全武林为敌的架势,一时间谁也摸不清这神剑门到底是个什么路数。
杨逍点点头,“我之前偶然听到一些事,当年有把旧物竟辗转落于神剑门之手,彼时无用此时却急需,只能我亲自去一趟了。”
“是,左使。”
“齐渊和程璧留在甘州,等洛岱瑛到任后再回光明顶。”
裴萧拱手道,“我这就去安排,”便退出门去。
第二日清晨,纪晓芙收拾好行李,早早站在院外,不多时就见裴萧牵了一匹马和杨逍一起走进来,纪晓芙立刻认出白凤来,略惊喜道,“白凤不是要还给周蓬?”
杨逍温声道,“我自会换一匹给他,这马认你,旁人骑了也不如意。”
纪晓芙点点头,接过缰绳,白凤几日未见晓芙,关在马棚里好吃好喝供养着,战马天性好动,怎忍得日日悠闲,此时出了栏,也十分激动地去蹭纪晓芙的手心。
杨逍递上一个精致的绸子包袱,嘱咐道,“我本想送你回去,只是怕给你带来不便。这里有盘缠,够你回峨眉有余,还有一应用的上的药物。路遇不平莫再强出头,安全回去为先,你师父若问起这三月过往,记得将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,此时不是讲义气的时候,平安就好,其他事我自会帮你考虑。”
这倒不像是生离死别了,反而如远行饯别,还盼有重逢一天。纪晓芙听他说的详细,想到今日一别,便可能是此生最后一面,心中又细细密密地浮出疼痛,不禁心酸开口,“杨逍,谢谢。”
杨逍轻笑,“傻丫头,我将你掳来,你没怪我,如今将你送回去,你反倒谢我。”
纪晓芙低着头牵着白凤向院外走去,杨逍走在她身侧,裴萧盯着远去的二人背影,叹出一口气。
“就送到这里吧,”纪晓芙低头轻轻道。
杨逍眼见着纪晓芙利落的翻上马去,她腰间的青鸢剑上还悠荡着那只黛色的剑穗,饶是她心智坚定如磐石,也不免泄露了几分真实的心思。
杨逍沉沉地望着她,纪晓芙不忍再去看杨逍闪着微光的双眸,便一夹马腹,白凤嘶鸣,一人一马向远方奔去。
“晓芙,”杨逍口中喃喃,绿裳少女已经跑出了他的视线。
风吹出几里,深情总不缺人问,唯有唇齿深谙旧事。
杨逍微微恍惚,在林间站了许久,才默默折返回去。
推开纪晓芙的屋门,空气中还余留着她身上的清甜香味,只是虚空中再也没有那动人的一颦一笑。杨逍偏头打量屋中,突然见桌上茶盏下压着一张纸,纸上落着一只花签,那花签上刻着坐忘寺里的刻骨铭心,杨逍将花签收入怀中,又伸手拿起纸片,见几笔清秀的小楷跃然纸上:
宿梦惊鸿只影去,人事难求常圆满,
轻杯空盏盛恩怨,斗转星移了此生。
朝暮年岁并行往,柳絮随风各西东,
从此山水不相逢,莫道彼此爱与嗔。
杨逍手一抖,那薄薄的纸张从指间飘落,轻轻掉在地上。